这个所在,丛山峻岭,绵延数百里,高木短树,郁郁苍苍 ,于朝辉染映之下,更现出一派壮阔气象。
群山抱簇之中,有一石峰,背北朝南,如仙人打坐,那形状神态,端的维妙维肖。仙人肚腹部当中,松柏密生,气色葱蔚。那片松柏覆盖的,是个岩洞,一如肚脐,周遭繁花依石,野鹤戛烟,自然成趣。此洞便是“流云一指”云虚道人的隐修洞府。云虚道长将这山唤作“仙人坐”,这洞则唤作“碧玉函”。
此时,一人自碧玉函洞口走出,那人看似四十多岁,中等身量,荆冠黄衣,脚上是布袜麻履,面如冠玉,疏眉朗目,五缕细髯,正是全真道南宗云虚道人本人。
这全真道南宗,乃尊北宋“紫阳真人”张伯端,因在南地,故称南宗。张真人不仅武功盖世,且天文、地理、刑法、书算、医卜、战阵,无不通晓。据道,张真人曾得异人授以金液还丹诀,著《悟真篇》,百岁羽化,被尊为“南宗五祖”之首。
又过了近百年,王重阳创道,有徒丘处机等七人,因在山东,称北派。
云虚道人为南宗四祖陈楠的师弟,天纵绝世才,端的是传承道统材料,只是独行高蹈,不耐繁冗,素喜武功、百家,于云游间觅得这上佳所在,喜爱非常,索性便作了自家洞府。
云虚道人并无门户流派之念,修炼起来,本门之外,或佛,或武,玩味不拒,读书起来,道家典籍之外,将那佛、儒、墨、列、孙、韩诸家摩挲逐一。他还不时外出,云游访友,品茗论剑,抵足彻夜谈。在仙人坐,云虚道人有暇便是授徒,因其收徒甚苛,迄今也只端木依松一人而已。
只见道长自松柏林踱出,飘身而起,像只大鸟腾空飞向仙人胫腓处。道长落身,转过石径,来到一个石门跟前。
门口现出一个灰衣人的身影,抢步上前,冲立在洞口的道人弓身施礼,口称:“师父来此,不知有何吩咐?”
道长并未则声,径自步入洞内。在一石墩上坐下后,道长抬眼细细打量跟前恭立的爱徒。一张国字脸,两只凤目在剑眉之下精光闪烁,宽肩细腰,身材修长。悠悠十二个寒暑,不觉已将个单薄的孩子变得这般英挺。
云虚道人问道:“依松,‘无心剑’练得如何了?”
端木依松道:“回师父,近日徒儿遵命反复揣摸那式‘一念忽遗’,小有体会。”
云虚道人道:“讲来听听!”
端木依松道:“演用此式,应以无念之念领无招之招。”
云虚道人微微点头,称许道:“嗯,不错。”继而又道:“无而有,有而无,若有若无,弥简弥深,以应万千。”
端木依松道:“徒儿记下了。”
道长立起身来,说道:“你随我来!有客。”
师徒俩出了石室,施展轻功,一前一后转眼间到了碧玉函外松柏林,二人于树下向碧玉函走去。
一个青年,身着孝服,正立在洞口外鹘候,靠后还有一女子与他并立,身着劲装。
端木依松认出那青年,不由脚下加快,双手拱道:“谢兄,是你!”
谢麟也迎上前,拱手道:“端木兄!”
端木依松将声音压低,道:“谢兄,一向疏阔,不知府上哪位长辈仙逝了?”
云虚道长打断他道:“这位姑娘是‘回天叟’古石兄的孙女古姑娘。”
二人也见过礼后,云虚道长又道:“进去说话吧!”
四人坐定,云虚道长道:“依松,为师三年前带你到江南游历时,到过建康谢府。如今谢府出事了,始末还是请谢公子说与你吧!”
听过谢麟的讲述,端木依松扼腕不语,转看师傅。
云虚道人道:“谢家三人被害,俱是因不利蒙人买铁铸炮所致。为师听说,那铁炮为攻城利器,发之则喷火球百丈,城当之为灰烬,人当之为肉泥。蒙人欲铸巨炮,所图必大。今日唤你, 是遣你即刻下山,助谢公子查明真凶,匡扶正义。”
端木依松唱个大喏,道:“徒儿遵命。”
云虚道人起身,行至香案里侧的剑台旁,将台上长长黄绸包裹取了擎在手里。只见他展开黄绸,现出一口剑来。那剑连柄带匣古色斑斓,剑首之上一螭龙盘绕,剑长仅二尺有六,较寻常剑短了一掌。道人将剑抽出一半,只见青气蒙蒙,寒光放射,逼人毛发,一道幽光旋绕流转,宛如活物。将剑还匣,光华顿敛。
道人转身道:“你将这青螭剑带上!”
端木依松大惊,拒道:“此剑古之宝器,师父之珍爱,以徒儿德艺,如何当得?”
云虚道长道:“你且接了,为师还有话说!”
端木依松只好跪下高高接过,道:“徒儿愿聆教诲。”
云虚道长道:“这柄青螭剑既可消灾,又可招灾,若非自救与止杀,万勿轻用,切记!三年前,你随为师游历江南时,功、掌、剑已近一流,只是尚缺历练。回山之后,亏你吃得苦,又肯用心,于功与剑更有进境。以你今日之艺业,非有大领悟、非积大功德,非具处变临阵之经验,不可以有大成。近年蒙人之势已非可当,然蒙人杀戮过重,有违天和。你此去若能扬善抑凶,积些功德,历练一番,也不枉为师成全你。”
端木依松道:“师父之恩,诚如山重。”
云虚道人又道:“还有。你师伯水木道长有个关门徒弟宗印,传了他内功与‘游龙掌’与‘五行剑’,还传了一手提纵功夫,唤作‘轻舟浮浪’。水木道长羽化前曾送信唤他,他不曾来,你师伯颇为伤感。你师伯走后我函告他来奔丧,他也不来,托人捎话说是不为四位师兄所容,来了徒增麻烦,惟遥跪哭祭而已。”
这些端木依松都知道,知道必有下文,所以垂首注意听着。
云虚道人接着道:“对那宗印,有人说他更名换姓投靠了金廷,残害江湖朋友;他自家说是四个师兄出于嫉妒而散布流言。掌门陈真人已将此事交给为师处置。这宗印多在宋金两地走动,你访一访他的行为,如确是叛门之徒,便断然清理门户;倘若不是叛逆,将实情查明了告诉为师,再作道理!”
依松早知道此人情形,噙泪道:“徒儿领命。恩师所嘱,徒儿不敢稍忘。”
原来,水木道人是云虚道长的二师兄,长他三十岁,收过五个徒弟,其中最小的便是那宗印。水木道长喜欢宗印聪明乖巧,将身上本事倾囊相授。宗印出师后在江湖上凭“游龙掌”与“五行剑”闯出不小的万儿来,人称“七绝剑客”。
头年,水木道长年逾九旬,蝉蜕之前,当着师兄弟和四个徒弟的面对小师弟云虚道:“云虚师弟,为兄明晨寅时便撇下这副臭皮囊了。为兄资质驽钝,无论修道、武功均远逊于你,收了四个弟子,都没多大出息,最后收的那宗印还不知究竟如何!为兄走后,四个劣徒拜托你管束。如那宗印确实恶性已彰,为兄的几个不成器的徒弟俱奈何他不得,请你替为兄清理门户;如尚可救药,也请你加以规矩!唉,修炼八十年,临走连这都勘不透,真是惭愧!为兄只此一愿,万勿推卸!”因是师兄临终殷殷嘱托,云虚道长便应了下来。
道长沉了一沉,又对端木依松道:“你此行也远,一要记着勤修好学,记得‘尺短寸长’;二是事分巨细,凡事权变;三则非巨奸大恶,非以杀止杀,不得杀伤;四是趋吉避凶,速去速回。那丐帮程四海帮主欠为师一个人情,你有事可凭那青螭剑找程帮主援手。为师已说得不少,盘缠等物都在包袱之内,你即刻动身罢!”
谢麟先起身致谢拜辞,云虚道人冲淡简远,不重俗礼,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古亦梅也跟着施礼后出了碧玉函。
端木依松插了宝剑,将包袱斜系在背,翻身正待叩辞,被师傅两手隔空一托,竟然拜不下去。他后退两步再次下拜,复被师傅两袖扬了几扬,一波波大力阻得他几番无法跪下,直给一步步倒退着送出洞外。只见端木依松突然借劲,凌空团身倒翻筋斗,双足落地到底给他跪了一下,接着一个“盘龙柱”,旋风般拔地而起,斜斜出了碧玉函洞门。
三个年轻人随依松回到巨石下的小室,谢、古两人在室外止步,依松入内径直走到东侧黑色石壁之前,沉吟片刻,探指题壁,手指到处,石屑飞溅,行草数字出现在那石壁之上。依松凝力于指,一气写来,竟不可抑止。须臾写成,只见飞龙走蛇,金钩铁划,气势逼人。原来云虚道长十数年来不但给依松讲经,教授内功武艺,凡自家喜爱的,一概灌输给他。师徒两个也偶涉诗文,只是不许他学那苦吟愁咏。依松所刻,乃是一首五古。诗为:
北望五千里,茫茫荆棘多。
杀气成黑云,日月失颜色。
血沃塞草劲,乱世见龙蛇。
野哭掩鼓角,我悲复嗟哦。
今为匡正义,衔命赴它国。
愿借十年艺,一剑定予夺。
但祈万户喜,自兹止干戈。
劫后此身在,奉师修太和。
依松退后几步,相了一相,随后上前落款道:“端木依松,丙戌夏”
写罢,端木依松大步跨出小室,与谢麟和古亦梅一起离开。走出数十丈远,他驻足回眸朝碧玉函望上去,唯荫荫松柏而已,再看下首那住了十二个春秋的小小石室,石门为藤蔓遮盖,唯有门楣上方师傅所书“抱一”两字隐约可辨。
依松吐了一口气,扭转身躯赶上谢、古两人。山风清凉,自后吹拂着行者的衣袍,一似为之送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