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日高挂,晴空如洗,嵩山逶迤,春树勃发。那少林古寺,危簷大院,鳞次栉比,随山就势,气象庄严,真无愧禅宗祖庭之誉。寺内香烟缭绕,磬钵鸣奏,梵唱悠扬,原来正在作法事。
后头东跨院,一松二柏,荫几半院,沿墙翠竹数十杆,婆娑有致,一石瘦长嶙峋,状似稽首僧,矗立院心,廊庑阶院清爽洁净,端的一处参禅颂经的绝好所在。
此时,那座北朝南方丈禅房两扇门开启,四位中年僧人自房内走出。一僧转身关门后,去阶下肃立,其余三僧便燕子也似凌空而起,分别飞落到三面高墙之下立住。四僧不约而同将眼帘垂下,双手俱各结了印,纹丝不动,入定一般。其实,四位僧人以灵敏知觉织就了一张巨网,周密无隙,将整个院子尽皆笼罩。此院顿时变得戒备森严,休道是个人,即便一只蚊虫也休想潜入。
阁内,只有一高龄僧人与一五旬僧人,两个跏趺而坐,正在密谈。那老僧白眉如帘,银须如瀑,只是奇瘦无比;那五旬者中等身量,身穿直掇,长面大耳,仆仆风尘,一双长目精光闪烁。
那五旬僧人压声道:“小僧方才佯称途经贵寺,顺便拜谒,方丈并不知是否有密事,便安排众僧四处守望,足见方丈智慧。小僧此来确是受鄙寺无印方丈所遣,徒步跋涉数千里,有天大的事情求方丈。”
方丈道:“老僧何事可助无印?”虽也低声,仍可听出中气充沛无匹。
定恒道:“蒙人铁骑西征回来,成吉思汗腾出手,便可收拾西夏了。他正在调集劲旅,要亲帅大军南进。大战在即,西夏危如累卵。如西夏不降,战败后人畜不留。众生危矣!佛宝危矣!”他顿了一顿,抬眼看了方丈一眼,见方丈兀然犹如槁木。
定恒声音愈加低小,道:“方丈谅必记得,三十多年前曾风传有一佛牙藏于西夏,四海僧俗闻之莫不震动。后经西夏境内九十八大寺方丈联署辟谣,时称‘九十八寺书’,局面才有所安定。搭上那班不甘者数年访查不果,这传言才渐渐平息。”
定恒见方丈仍不动声色,接着道:“其实所传不假,那佛牙果然秘密供于鄙寺地宫之内。现无印方丈特遣定恒恳求方丈,遣人将佛宝迎至少林,以免佛宝失于战乱。无印方丈不敢形诸文字,又恐我空口无凭,特嘱小僧携手串一挂,作个凭信。”
他自怀中取出一物,双手捧与方丈。方丈并未接过,只闪目观之。那手串以南海红珊瑚研磨而成,下垂一段古铜色缨络。其珠大如龙眼,颗颗火红,最难得的是细看之下,那十八颗珠子表面隐隐各有一罗汉面形,全是珊瑚天然花纹,竟与十八罗汉容貌情态惟妙惟肖。方丈知是无印随身之物,又将眼帘垂下。
定恒又恳恳谈道:“鄙寺方丈与小僧,密商再四。曾想过另行择地深藏乃至毁寺埋宝等法,可万一知情的都未能度过此劫,佛门至宝可就埋没了。也曾想过由鄙寺僧众秘密将佛牙护送到贵寺,现战乱频仍,大国耽视,黑道蜂起,鄙寺委实无力保护得住。还有一法,鄙寺会同贵寺乃至邀佛门众多高手共同护送,奈何此法过于若眼,引起多大乱子、多少杀戮无可逆料。”
方丈仍是不语。
定恒动容道:“鄙寺瞒过同门,私供佛牙,实愧对佛祖,愧对天下僧众,但世道不宁,觊觎佛宝者多,鄙寺也属迫不得已。那佛牙在鄙寺传至今日已历三百余年,无印方丈及小僧等皆愿肝脑涂地护之,又何尝愿意佛宝离寺!只是时至今日,大难临头,小僧等舍了这臭皮囊事小,如保不住佛牙,兴教寺和小僧等罪孽之大,实不敢想。”
方丈这才开口说:“佛牙关系佛门兴衰,老衲岂能不知?只是眼下不是太平世道,迎取佛牙路上凶险万分,连那无印和你‘十八罗汉手’这等身手也恐保不住,即便迎至鄙寺,也无异引火烧身。宋朝南迁,少林寺现地处金境,此地不久便是金蒙交战的沙场,那时要保那宝物,倾少林之力也有所不逮。定恒,这一节你可明白?”
定恒伏地叩首道:“少林乃中原第一禅林,武林之泰山北斗,四海之内莫不钦仰。此佛门之大事,少林如不援手,叫鄙寺如何是好?”
方丈沉吟片刻,叹道:“唉,正所谓事皆有因。定恒,请回复无印方丈,老衲定速派使者秘密前去迎取佛牙,使者就以这挂红珊瑚手串为信物。凭信物迎宝,认物不认人。还请贵寺万勿泄露。”
定恒拜伏在地。
白衣殿内,壁上绘有众僧演武图,图中殿阁亭廊自不必说,最赢人的是所绘练武的众僧。画中众僧,不单少长俊丑各具情态,而且或单练,或对拆,或徒手,或持械,无不龙腾虎跃,招式分明。
殿前,几个灰衣僧人正在练“蝙蝠功”,双足如钩,倒悬在院中巨树的横枝之上,参参差差,与那蝙蝠确有几分相像。还有几个僧人头下脚上,双臂抱拢,仅以头顶倒立在地上耗香,原来练的是一种叫做“倒栽碑”的功夫。另有数十个武僧在习拳走架,虽是入门的少林罗汉拳,一拳一掌却也虎虎生风,到那“青牛摆头”时,因人众之故,竟隐隐有雷霆之势。一人则担任教头,于队前往来巡视。
只见那教头年纪在二十往上,身着俗家白袍,身材长大,龙形虎势,面上五岳均衡,眉成一字,双目如电,直鼻阔口,金刚罗汉一般。此青年正是少林俗家弟子,天静之徒,“圣手伽蓝”高岳。
这高岳根骨绝佳,八岁即被方丈相中带到少林寺,命徒弟“金刚杵”天静教授武学,方丈自己也时常指点。如此十数年苦练不辍,高岳出落成少林年轻高手。初入江湖,他即以掌笛连败黑白两道成名人物,博得了个“圣手伽蓝”的美号。难得是他虽年纪轻轻,可嘴上有德,手上有分寸,加上生性诙谐,无怪乎三教九流,凡与他相与过的俱都喜他。
此时,忽有一线声音传入高岳耳中:“小葫芦,不要转头,装作无事,老和尚有事对你说。”他一听叫他小葫芦便知,是方丈与自家说话,用的是‘传音入密’之法。他知有不寻常事,便按方丈所言照原样站立,不去溯寻声音来源,同时运功应变。
不一时,方丈又道:“我是方丈,现遣你赶往西夏国兴教寺,秘见方丈无印法师,将一手串交予他。无印方丈见了手串,会让你将一件极为要紧之物带回少林。你务必要办成此事。除无印方丈外,兴教寺众僧里你只可与定恒接头。少林寺内,除了老衲,不得向他人谈及半个字,如有人问起,只说是遣你去长安归化寺送信。对外人,更须守口如瓶。过一柱香功夫,你即到毗卢阁前取那手串等物。”
这时,一僧步入院子,此僧正是“金刚杵”天静,四十五六年纪,圆面大耳,身材墩实,加上肚囊硕大,看似弥勒一般。
只见他手中拿着一物径直向高岳走来。高岳早就瞧见,连忙合掌问讯,口中道:“师傅。”
天静单手回了礼,另一只手将一物递过,道:“岳儿,方丈差你去长安归化寺送信。这是信,收拾收拾便动身吧!”
高岳道:“是,师傅!”上前将信双手接过,揣入怀中,弓身合什。待师傅离开,他便前往毗卢阁。
方丈在阁前柏树下打坐,看去面上纹理条条,与身后古柏枝干无二。那高岳远远见了,便用传音入密之法且行且道:“老和尚,看来我这次出差,时非好时,地非好地。不知为什么非挑了我去?”
方丈对这个徒孙喜爱异常,两人单独在一起从不拘礼数,要不是方丈心里有事压着,这一老一小就开起玩笑来了。
方丈声音传回:“寺内比你辈份高的,已有些名头,在江湖上走动过于惹眼;往下两辈里,论武功修为、江湖历练,舍你小葫芦其谁?你最好先去客房将那定恒的模样认了!”
不想高岳道:“我已经偏先见过了。”
方丈纳闷,便问:“何时见的?”
高岳道:“那定恒和尚正跟知客僧往里走的时候。”
方丈又问道:“他看见你了吗?”
高岳却开玩笑道:“‘知彼而不令彼知’,不是老和尚教训过的么?”
说话间,高岳走到方丈面前一丈开外的小径处。方丈身不动膀不摇,从袖中滑落一个小蓝布包,滴溜溜直滚到高岳脚前。高岳走过了那布包,并未停步拾起,方丈眼皮张开一线觑着。
此时,高岳背在身后的撒红缨白毡笠脱落在地,恰恰覆盖在布包之上。高岳走了几步,发觉背后挂着的毡笠脱落,回身拣起,将上头灰土撢了两下,戴在头上。他轻声道:“老和尚,这趟差不仅时非好时,地非好地,看来,事也非好事啊!”
待高岳拾起毡笠,地上布包不见了。方丈暗自点头,心道:“这小葫芦就是鬼机灵!”听高岳抱怨,方丈口中却只道:“阿弥陀佛!”
半个时辰之后,只见一高身量的青年,头戴撒红缨白笠子,身着白纱征衫,肩上挎着包袱,腰缠素绦,斜插一管铁笛,足蹬八褡麻鞋,在山岭之中大步流星,向西北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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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想和金庸比,还得看后面。
我这回过了点瘾,好久没有好书看了。
这书有多少字?何时出书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