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释疑团夜探识狡计 抛祖业伤敌试金刀

by admin on 2010/09/13

却说谢麟跟着“回天叟”和他那美貌孙女古亦梅,纵轻功离开林间空地。三人在林中穿行,疾如飞鸟,谢麟疲惫饥饿,跟上二人竟有些费劲!约摸过了多半个时辰,三人终于来到林边一座小小院子外边。
那院子织竹笆两重,三间竹舍坐北朝南,庐舍以竹仰覆为瓦,显系有人临时搭盖起来,西侧还有两间草舍。

进了院子,西屋里迎出个十四五岁的少年,见除了老爷子和姑娘还有个生人,把到了嘴边的话嚥了回去,只没油没盐地问了句:“回来了?”
女子道:“小雨,进屋把蜡烛点上。”

谢麟随祖孙俩进了屋,那叫小雨的少年闪火燫点着蜡烛。借了烛光照耀,可见中间屋内靠正墙放置原木制成的一张方桌、三两条杌凳,两边各有一通往侧屋的门,蓝花布帘悬挂,此外屋内再无它物。
少年并将蜡烛放在方桌之上,回身出门。老者道:“坐!”示意谢麟坐在客位上。谢麟叉手道:“古老爷子在上,晚辈有礼了。”

古老爷子一伸手,说道:“ 好说,好说,坐!”

等老者在主位上落了座,谢麟方将宝刀放在桌上,在客座坐了。见老爷子目光如炬,起起落落,仿佛要看到自家骨里,姑娘也在旁注目审视,谢麟无可奈何,只好由二人看去。

小雨进来奉了茶,退出房门。

古老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开腔道:“你说你是谢致一的孙儿,他是怎么死的?”

谢麟道:“先祖身体本来十分健朗,一日应邀到鸡鸣寺吃茶,回家后对家人说身子困倦,回房卧床小憩,谁想没过一盏茶的功夫,家人听房中动静异常,忙入内一看,先祖上半个身子伏在床下。我等赶去时,先祖只道了个‘铁’字便再不能言,虽百般解救,仍然去了。晚辈觉得蹊跷,曾将屋内屋外仔细勘察过,知先祖歇息时并无任何人进入。门内有茶杯碎片,那是先祖觉得不对,将床头小几上的茶杯掷出唤人所留。先父与在下疑是中毒,但尚未查出实据。”

古老爷子插问道:“可有七点红(七窍流血)么?”

谢麟道:“不曾见。”

古老爷子又问道:“印堂之上可有什么异处?”

谢麟不由瞿然道:“确在印堂中央有一绿豆大黑点,不知何故。前辈何有此问?”

古老爷子与孙女互视一眼,连连点头道:“你等怀疑得有理,谢致一确因中毒身亡。”

谢麟道:“可是口鼻等处并无血迹气味,先君在先祖内关、中脘等处用银针穿刺,也未查出中毒迹象。晚辈去鸡鸣寺查了一番,茶博士只说先祖曾与三位北客吃了一会儿茶,就拱手告辞了。在下又请动几位朋友在全城查了五天,毫无北客踪影。”

古老爷子接着问道:“当天或者以后几日,那茶舍是否还有人暴毙?”

谢麟道:“这在下也曾留心,再无人猝死。不过听茶博士讲,那三位北客在先祖离去后,起身离座,其中一人衣袖将一只茶杯拂落在地打碎了,为此还扔了几枚铜钱作偿。”
古老爷子微微点头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

谢麟问道:“前辈是说那只杯子果然有毛病,就是打碎那只?”

古老爷子又点点头,问道:“你爹娘又是怎么死的?”

谢麟道:“今年开春,先祖丧事才办完不久,晚辈二老赴汴梁谈一桩买卖,二月初五动的身,原说两个月回来,结果近三月未归,不见消耗(音讯)。正议论着要去金境,有人将凶信带回,说在下二老在汴梁均染上时疫故去了,灵柩浮在了双元寺。”

此时,姑娘冷冷问道:“这么说,谢少侠这次出门是去汴梁的嘍?”

谢麟道:“不错。汴梁是定然要去的。”

姑娘忽然问道:“谢少侠既是去汴梁,却怎的到了密林里头?”

老爷子也炯炯然将谢麟觑定。

谢麟原不想说得太多,但被老者牢牢盯着,又在姑娘的盘诘之下,感到实难隐瞒。念那“回天叟”虽然脾性小哉(吝啬小气),言行古怪,但因医道高超,活人无算,江湖上口碑尚好;这美貌孙女虽然有礼,却摸不透,好在江湖上她只有医名、艳名却并无恶名;不知这祖孙俩与谢家关系亲疏,看来不是仇家,自家将实情说了谅也无妨。

想至此处,谢麟沉吟了一下,方道:“在下已知先祖和先严先慈乃是贼人所害,去汴梁确是打算一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,相机报仇,二将灵柩迎回故里安葬。”
女子又追问道:“谢公子只身撞到这老林里来,恐怕有一番经历吧?”

谢麟道:“瞒不过姑娘慧眼,在下临行其实仓促,倘若老爷子和姑娘不嫌啰唆,在下愿说其详。”
古老爷子道:“快讲,快讲!”

建康谢宅,门楼耸立,高墙环绕。大墙之内,竖五横三,前堂后寝,庭院森森,厅堂相属,气势不让王侯。后花园中,亭台馆榭,石水花木,莫不精心营构。若非谢家祖上任过武翼大夫,近世从商致富,焉能成就这一番气派!
却说宋时朝廷明令,执政、亲王私居称为府,以降各官称宅,庶民称家,且对各等级颁布规制,如六品以上方许可建乌头门,庶民之舍只许五架,不得施重拱、藻井及五色文采,不得四铺飞檐之类。

虽然大官人(皇帝)一再下昭,那班宗戚高官置第宅时,仍以豪华相尚,那有钱的一掷万金,以求珍怪。将那朝廷之规,崇俭兴邦之心,早甩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
尽管宋时盖造第宅敢于逾制,舍得使钱,那第宅园林只不过奢华新巧,较之唐时雄阔朴厚去之远矣!弱邦国运民气,焉能与大朝相比较哉?

今日向晚,谢家乌头大门紧闭,门前灯笼也撤下换成素白的。但有来访叩门的,便只开个门缝,一个青衣大帽家人探头出来只回家中有事,主人吩咐闭门谢客,所奉门状、手刺竟也一概婉拒,弄得客人们俱各一头雾水而去。

原来,在交酉牌时分,一位风尘仆仆的的生意人自汴梁捎来书信。谢家兄弟见书信大惊,那书子是双元寺住持非山法师的所书,上道谢老爷和夫人染上时疫,救治不及,于一个月前俱在双元寺仙逝,灵柩现就停在寺内西配殿。来人只说他去汴梁采办,游双元寺时,因捐香火钱留下姓名籍贯,住持听说有一个谢老爷乡里来寺,连忙出来相见,浼他着个便人捎一封书信,并未见到灵柩,其它概不知晓。

那非山和尚是谢麟先君多年好友,谢家兄弟都识得,书信确是出自双元寺非山住持亲笔。自送信人口中也没有打听出什么,兄弟二人只好封了五千钱谢过来人送走。

送书人走后,谢麟对谢麒说:“哥哥,我看这事情蹊跷。且不说爹娘身怀绝技,难道就那么巧,两人竟同时染病,同时过世?再者说,染了病就不能写封书信回来么?”

谢麒则道:“有道是‘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’,也许刚染病时并不以为然,不愿惊扰家里,待病重不治时写信又来不及了吧?”

谢麟又道:“我要去汴梁查个究竟,看二老是何时染病,何人诊治,做何诊断,所开何方!”

谢麒道:“为兄曾去过汴梁做生意,交友广阔,也认得那双元寺方丈等人,还是为兄前去!”

谢麟争道:“要不然咱们两人一起走一遭。”

谢麒道:“还是为兄一人前去的好。这建康家里不能没人主事,你就留下。在家万不可生事!灵柩迎回来后,作几天法事,让二老入土为安。爹娘的死因慢慢访查便了!”

见谢麒摆出兄长的身分,不让自己去汴梁,也不让查究爹娘的死因,谢麟悲愤难抑,抗声道:“我非去不可!去了便要查!查便查个水落石出!”说完,转身回了自家听雨馆住所。

第二天掌灯时分,谢麟身着丧服,坐在房中,越想越觉得可疑之处太多,打定主意暗地里查访祖父和父母的死因。正在这时,表妹柳吟吟一个人神神鬼鬼地来听雨馆。她对谢麟说,有三个商人打扮的北人来访,大公子已将他们接到绿旖院,吩咐不用小厮、婢女伺候。

吟吟生在官宦人家,生父正在泉州知府任上,生母与一个嫡亲姐姐随父同在泉州,只她独自留在建康。当年因家中盼个儿子,吟吟出生即为父母所不喜。加之她偏偏痴迷武艺,不近针黹花粉,与舅家谢江州夫妇十分亲近。父母索性将她送到谢家。后其父在外各地作官,从未将她带上,一如没有这个女儿。

谢江州夫妇膝下两子,并无一女,对这秀外慧中的外甥女百般疼爱,视如己出。夫妇俩留她长住,一面将浑身武学,从内功、拳法到兵刃,从轻功到骑术,倾囊相授,唯有在兵刃上表兄谢麟学的是家传刀法,她从舅妈学的是峨嵋派“流云剑法”,还有拳脚功夫,其中在“三十六把擒拿手”上颇用了一番心血。

吟吟习武,一点就透,举一反三,更难得的是她练武全不走女子轻灵小巧路子,居然堂堂正正,大开大合。光阴荏苒,十几年过去,吟吟出落得花容月貌,武艺高强,只是从未在江湖上行走。

谢麟听吟吟说罢,疑道:“竟有这等事!吟妹你想一想,既是闭门谢客,他却为何还要见客?为什么议事不去养颐堂?若说这三个北方商人是来府吊唁的,那他们又如何能这么快得知爹娘死讯的?”
吟吟也早就心存疑窦,见说便连连点头。

谢麟哼了一声,道:“吟妹,家里迭遭大祸,你我都多留点心。你先回去吧!”

吟吟道:“舅父舅妈于我如同亲爹娘一般,此事我自然会留心查访。麟哥,你不要太着急,事情早晚真相大白。有事我还会来找你。”说完又蹑手蹑脚回自家房中去了。

谢麟又没撩没乱挨了一会儿,起身走出房门,佯装散步,自听雨馆门外折向西,顺着百步廊来到一所院子的月亮门跟前。门上头嵌着一方汉白玉,朦胧月下,依稀可见上头 “绿旖院”三个隶书字,镌刻后染了石绿。

谢麟矮身顺门缝一看,两扇绿漆门给自内锁住。谢麟对哥哥这院子所知甚详,于是绕到院后墙,扫视四周无人,便撩起袍子下摆掖在腰带处,先轻轻一踨以两手扳住墙头,引身慢慢将双眼露出,向院内查看。

那两扇后窗透出灯烛之光,显是与来客谈话处,屋后与后墙之间的几丛花草无藏人之地。谢麟施展“百足虫行法”,将头一沉,身子一寸一寸翻过墙头顺墙而下,两手着地即急运十指前爬,两脚着地即足尖拨动,全身即如一条巨大的蜈蚣,悄无声息地游向正屋后山墙。

到了离得近的一个北窗之下,谢麟直起身,将耳朵贴紧窗纸。里面说话之声本已压低,隔着窗户,不易听清。谢麟只好闭目澄心,仔细倾听。

只听一人操着北地汉话说道:“当时也是迫不得已,令尊已经发现我等买铁是为铸炮了,横竖不签这笔生意,还说不但他自家不北售生铁,还要运动宋国铁业商贾都不卖给我等。”

听到此处,谢麟简直目眦欲裂。这时候那人又道:“对令先祖之死,他也好像生出怀疑了。”

谢麒道:“你等杀我谢家两辈三人,我这为人孙、人子的,可是担了忤逆的罪名啊!”

那人道:“我等自然有所补偿。鄙上特命我等为公子奉上这只玉犀七宝爵。公子请看,这宝爵以罕见白犀王之角雕成,上嵌猫眼和祖母绿等宝物共三十六颗,本已价值连城,更难得的是以宝爵作酒器有除瘟解毒定神的奇效。另外,这笔生意我们出价再高两成,保公子净赚万贯。”

谢麒道:“多谢厚赐,只是这,这稀世之珍在下如何敢受!”

那人道:“鄙上的微意,万请公子收下。”

谢麒道:“那在下就愧领了,请转禀尊上,有什么事尽管吩咐,在下敢不从命!只是这笔生意恐怕还有些麻烦。”

这个勾结外邦轼父害母的,大逆不道的禽兽,居然是自家嫡亲哥哥!若非亲耳所闻,谢麟简直难以相信。

那人道:“什么麻烦,公子请直说。”

谢麒道:“虽然先君一直有意让在下承继谢家的商贾事,舍弟承继谢家的武学,可并未明说生意上全由在下作主。先严先慈猝然过世,谢家这点薄产按说应有舍弟一半,主意也有一半应由舍弟来拿,所以这一笔生意,如舍弟不做,在下也是孤掌难鸣。”

那人诧异道:“万贯的利,他也不做么?”

谢麒道:“阁下有所不知,舍弟自幼不知金银为何物,老大钱山也难以打得他动。更有麻烦的,他嚷嚷着要彻查二老的死因,为此已与在下吵翻。”

那个操生硬汉话的人又道:“这事我来发付。”

谢麒问道:“说也是白废唇舌。”

那人道:“我等自有办法。事办完了,这泼天的家业可就是公子你独享了!”

听到此处,谢麟怒火攻心,想要看清那三个又要加害自己的仇人的长相,遂用吐津蘸在指尖,慢慢将那三棱破子棂上窗纸戳了一个月牙窟窿。凑上前才待张一目眇一目窥探,便听屋内喝道:“有人!”

谢麟忙飞身扑向后墙,正在空中时,呯、呯两声,已有两人撞破后窗直射而出,一对判官笔、一柄弯刀指向谢麟背影。谢麟苦于没带兵刃,越过墙头时,随手揭了一片青棍瓦,捏碎了,满天星向后面两人影打出。揭瓦、碎瓦、撒手于一个甩手间完成。后头的人不辨所来何物,忙用兵器拨打,身形被阻落在院墙之内。

谢麟借此良机拼命奔逃,后面的人跃出墙来仍然紧追不舍。谢麟心知已被看破,索性直奔父母生前居住的朗抱堂。

好在朗抱堂房门自父母走后一直未锁,谢麟推门而入,奔入东侧寝室,伸手取下悬挂在墙上的父亲珍爱的长烟宝刀,转身摸到梳妆台上的首饰盒,打开摸出一枝簪子,拿到眼前一看,知是母亲最喜爱的玉簪,便插在发髻之上。

这时,已有两人先后追进房内。为首的身法极快,欺身上来,一招“双龙出洞”,两枝判官笔带着锐声点来,将谢麟面门和上身七大穴尽皆笼罩在内。

谢麟心知不宜久战,此刻只好将悲愤惊急俱都压下,手握刀柄,不丁不八站立,静观其变。果然笔招归一,最后朝“膻中”、“期门”两穴点到。眼看笔尖堪堪到身,谢麟急撤左步将身侧过,让刺向“期门穴”之笔贴胸而过,同时右手抽刀磕开当胸指向“膻中穴”的笔,顺势转腕一招“银河倒卷”由下至上朝来人前胸撩去。
来人没想到有此险招,判官笔招已用老,那刀金芒闪烁撩到,慌忙将身一仰,侧滚闪避。谁知仍然太晚,那刀尖犹如长眼,来人躲了前胸,但下巴和右脸颊却被锋刃切开,大叫一声掩面后退数步。
另一人踊身而上,抡弯刀直冲谢麟头顶劈下,迅如雷霆。
谢麟抬刀横架,待弯刀刚要落到宝刀之上就将刀柄一举,改横为斜,让刀尖盖左肩斜指左下。那弯刀力大势猛,沿宝刀斜势向下滑落;谢麟待弯刀尚未滑出宝刀,就已发动右腕,只是宝刀尚被弯刀压着,等弯刀一经滑出,宝刀立刻脱扣般弹起,一招“光射斗牛”,梢领根催,划圆弧向敌人左颈斜斜劈落。
弯刀客的刀被卸在圈外,见来刀奇快,忙提刀硬格,怎当宝刀金芒灼灼,“仓”地一声即将弯刀斩断,余势不衰,往下将弯刀客右胸划开了尺多长的口子。此人也“啊哟”一声暴退下去。
这时,第三个北客冲进朗抱堂,手持铜人奔跃而来。使判官笔的将双笔“噹”的一碰,也忍痛揉身欲上。
谢麟心知自己两招伤敌两人,并非武功高出许多,多半凭一个险招、一个巧招、一口宝刀,威力才发挥到了十二分,加之敌人对自己全不摸底,贸然进招才吃了亏。往下,敌人就会小心缠斗,两敌虽伤不重,功力无损,在三敌围攻之下胜负就难说了。
谢麟正准备与仇敌拼个鱼死网破,猛听得谢麒来在屋外喊道:“休要走脱了他!”
这声喊倒给谢麟提了醒,暗想何不先求脱身,再图报仇。念及此,将宝刀胸前一立,运动独家内功,刀身金光暴长,三敌以为他要发招,忙收步立好门户,谁知谢麟右转身抬左掌将后窗击得粉碎,碎片还未落地,人已飞射而出。
三人才知上当,气得哇哇怪叫,鱼贯越出后窗,舍命尾随追来。
谢麟轻功不弱,路径又熟,三绕两绕,穿过后花园,越出院墙。他又一路蹿房越脊,渐渐将两敌拉至二十丈开外,只有使判官笔的还在后面十丈处紧追。渐近西门,谢麟从一座高房跃在街心,拐过街角已距西城大门二十多丈远近。
因已接近关闭城门时间,街上并无行人。五个守门兵士见几人手持利刃飞奔而来,忙横刀竖枪,喝令站住。
谢麟唯恐门军耽搁时间,并不答话,快到跟前时,将气往下一砸,纵身高高跃起,从门军头上飞过,城门洞内只闻谢麟衣袂飘摆之声。
门军发声喊,道:“好飞贼!”有的仰头观看,有的埋头耸肩,寒鸡也似缩在当地,。
两个兵卒立在当路,见一人鲜血糊面,风魔般撞到,一声“呀”尚未出口,咽喉早被判官笔划破,跌到在地。另有两个兵卒还扭身冲着城外呆望谢麟背影,使判官笔的如飞抢到,握笔出拳,呯的将两个门军打飞。
一个身穿背子的门军头目,原站在门洞边上,见来人凶神恶刹,眨眼间手下扫数被杀,唬得魂飞魄散,撒腿便走。
使判官笔的脚下不停,只回头喊了声:“不留活口!”
那弯刀客,胸前鲜血浸透,闻言左手猝扬,一柄短刀灌足劲力飞出。那门军头目,吃那刀齐柄没入左太阳穴,一头栽倒尘埃。

这三个北客正是为蒙古军采办生铁的。为首使判官笔的唤作巴彦尔,使弯刀的是克木勒,那使铜人的是格日图,三人均属成吉思汗的护卫军怯薛军。
这怯薛军原仅八十人,后成吉思汗征战屡胜,自有那不甘的,必欲杀之报仇,成吉思汗也不免怀了金丸之惧,遂命扩充怯薛军。他又亲自为挑选怯薛卫士定了四条,一是有武功,二是身材魁伟,三是相貌英武,再有一条忠心耿耿自是少不了的。大将纳牙阿领命在各万户长、千户长、百户长与白身人之子中严加挑选。不多时,怯薛军竟达一万二千之众,其中带军各将也是成吉思汗所任命。
三个北客因通晓金人语言和汉语,被拖雷索要到手下,专为蒙古军做购铁、铸炮之事。巴彦尔官由于居千户长,不久又被暗中招募为“箭传骑”,专做刺探情报、反间、暗杀等事,现已作到箭传骑南路副提点。
此番巴彦尔带领克木勒和格日图乔装商人南下,欲不惜一切代价购买五十万斤纯良生铁。那不卖的,若买不通吓不倒,一律翦锄。谢致一和谢江舟夫妇,都因拒卖生铁而被他们勾结谢麒毒杀。

三人深知,如若能将谢麟杀死,不仅这一笔生意作成,日后其兄谢麒可用之处还多;反之,有谢麟在,非但这笔生意难说,消息传到武林便会引起许多麻烦,倘再引起南宋官面儿的警惕,则必给南图大业带来无穷祸害。此番若给谢麟走脱,便如鱼入大海,要锄他便难上加难了。因此,三人不顾两个带伤,一路紧追下来,定要杀死谢麟而后已。
谢麟竭力飞奔,不久即气短腿沉,汗如雨下。他内力虽佳,但因出身豪富,并不常在江湖上行走,更无长途奔跑的经历,现在城外大路上全力一奔十里往外,便觉内力不继。但谢麟雪亮知道仇敌不远,从那三人不顾一切追杀便可看出,仇人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次除掉自己的良机。谢麟不敢存丝毫侥幸之心。
眼看蒙古武士越追越近,谢麟知道如此奔跑下去定然凶多吉少,于是边逃边想脱身之策。他心知若突然停下,在其他两敌赶到之前将领先之敌杀死,必须在一两招之内毙敌。此法显然不可行,那使判官笔的在三人中武功最高,自己取胜尚无把握,何况他必然耐心缠斗等待同伙赶到。若仅图眼下脱身,最好能够在前方寻个隐身之地,而且最好是树林,可借黑暗和树木障眼,逃过追杀。
心中存了这个念头,当谢麟望见左前黑压压一片树林之时,便径直飞奔过去。抵达树林边上,已感凉气扑面,谢麟一哈腰,箭般入了林子。
巴彦尔等人对江湖上“穷寇勿追”和“逢林莫入”之说岂能不知?但眼下也顾它不得,巴彦尔双笔护身,扑入树林。稍后,克木勒和格日图赶到,一个将四柄飞刀捏在左手指缝之中,一个将铜人横在胸前,前后脚奔入森森树林之中。
其实,谢麟并未在林边树后设伏,更未觅地藏身,他乘仇人提防埋伏而脚下放慢之机拼命奔逃,将前后距离又拉开了些。
听远处飞奔之声传来,三人明白谢麟在前奔逃,不由气急败坏,不再防备,发疯一般穿林冲来。
所幸谢麟修炼的是正宗内家功法,在奔跑中,不得已试用父亲曾传的续气之法,顿觉呼吸顺畅,后劲悠长。这时,他已将巴彦尔拉下二十多丈距离,与后头两人相距达四十多丈。
穿过树林,前头又是无遮无拦的平地。谢麟心中一急,竟用起长途奔驰少用的飞纵之法,一纵便是数丈,再纵又是数丈。此时,那一轮月恰给云掩住,目光不远,几丈之外辨物不清。也是谢麟无野外行路经验,一次跃起,忽听脚下传来湍流之声,正待落地观察,谁知探足竟未着地,叫声“哎也”,身体便如流星一般自绝壁之上坠落崖底,訇然落水。
巴彦尔追至悬崖边缘,往下观看,只听见流水之声,黑洞洞什么也看不清。两个下属赶到,也一同俯身查看。
巴彦尔先趴下,以耳接地,凝神倾听,然后弯腰摸起两块拳头大小碎石,将一块轻轻抛下绝壁,过了一会儿才听得石头落在崖底之声传来,又稍稍加力打出一石,也过了一会儿,隐隐闻得石头溅落水中的声音。
巴彦尔先用的是“枕鞍听敌”之法。原来,土地比较空中更能传声,蒙人夜宿,常席地枕鞍而眠,可及早听到远处的人马之声,防备受到袭击。马鞍中空拢音,加上夜间寂静,武功上佳的枕鞍可闻方圆一里内脚步之声、三里内奔跑之声、十里以内走马之声和二十里以内奔马之声。非但如此,来人多少、功夫高低、骑者众寡、速度快慢,均可以听得一一不爽。
巴彦尔后使的是“抛石测物”之法。凭石头出手至落地时间可知山崖高低;凭石头击物声响可知所击何物;而且石落浅水声高,石入深水声沉,凭此可知河湖深浅。
巴彦尔忍住脸上伤痛,操蒙古话道:“方圆半里之内没有人行走;下头是崖底,约摸十余丈深,底下是条河,水深流急。现在知道那蛮子跌落水中,我等得到崖底沿河两岸往下游寻找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上头赏罚严明,走脱了那蛮子坏了大事可吃罪不起,我等办差的,少不得要再辛苦一下。”
克木勒和格日图齐声答应,三人寻路下崖。
那河虽不甚宽,幸亏水却极深,否则从高处落水不免摔成肉饼。谢麟水性尚可,入水太深,慌乱之中喝了几口。给冷水一激,人反而清醒多了,他往腰间、头上摸了摸,知宝刀与玉簪仍在,便稍稍踩了踩水,待浮上水面,忙深吸了一口气。料定杀手就在绝壁顶上,谢麟不敢弄出声响,只在水下踩水,令头颅露出河面即可,听任河水将自己顺流冲下。
漂浮了一柱香功夫,谢麟才开始往对岸凫渡。偶一仰望,见对岸竟也是悬崖峭壁,衬在夜空之下黝黑如堵。少顷,谢麟游到岸边。他沿着狭窄崎岖岩岸走了一阵,终于在石壁上找到落脚处,于是他施展轻功,几个纵跳,升至绝壁顶上。看清前头几十丈外是一座森林覆盖的山峦,他趁月黑云暗,赶紧矮下身形,头前脚后,飞鸟也似掠过空地,投入森林。

听谢麟将自己离家逃亡的经过备细述说一回,古老爷子问道:“从你离家到现在有几日了?”
谢麟道:“已有五日。”
古亦梅问道:“你每日吃什么?”
谢麟答道:“说来令古老爷子和姑娘见笑,在下不敢动烟火,只找些野果和鸟蛋胡乱填填肚子。方才姑娘提及祖父眉间一点,不知何有此问,还望赐教。”
古亦梅道:“凡中赤金龙毒的,死后眉间有一个黑色斑点。”
谢麟道:“这么说,先祖是中赤金龙之毒而死的?”
古亦梅断然说:“不错。谢老前辈所中的就是那‘赤金龙’之毒,”。
谢麟道: “就是适才掉进白石烟囱的那赤金龙吗?”
古亦梅道:“你休以为赤金龙是一条等闲长虫!那赤金龙是天下至毒,每百年方圆千里才有一条出生。所到之处,再毒的蛇蝎蜈蚣不避则死;如果两条赤金龙相遇,便会场惊天动地恶斗,胜的把败的吞噬在肚内,头上便生出赤角来,成为四海毒物之王。”
谢麟道:“给你们关在石烟囱内的那条,便是头上有角的!”
古亦梅接着说道:“赤金龙之毒,无色无味无臭,银遇不黑。其毒可化于胃肠又可散于血脉,点滴入身,无药可解。是故中其毒者必死,死后印堂显露一黑色斑点,尸首十年不腐。只是此毒虽霸道无俦,入体之后却与血头流注有关,不见得立即便死,但无有解药,即便拖上几个时辰也是无用。”
先前古老爷子听孙女讲得头头是道,脸上颇有得色,待听见说那毒无药可解时,不服气地把头一扭,“哼,哼”连声。
谢麟想到爷爷竟是中这种蛇毒而死,悲恨交集,切齿道:“在下身负血海深仇,却只作丧家之犬,实在令人片刻难安。”
古亦梅问道:“你势单力薄,即便找到原凶,也奈何他不得。谢家莫非就没有伸得了手的朋友么?”
谢麟道:“先祖和先父虽不常过问江湖上事,但与少林、全真、丐帮等几大门派一向交好,与几位武林名宿也常有过从。看来在下要先拜望几大门派和谢家的几位武林故旧才是,一是报告谢家的变故,二是请求援手。谅必……”
古老爷子见那小厮端着酒菜进屋,便插言道:“吃饭!”

翌日寅时,古石叟、古亦梅和谢麟均起身各自练功。古姑娘在远处隔着灌木丛仔细观看谢麟演练刀法。偷看别人练武在武林之中是犯忌的事,尤其是一个姑娘家,如此行径更是反常。
老爷子见了,凑近孙女道:“梅子,您对那厮身份还有什么怀疑吗?”
古亦梅道:“看样子,使的确是谢家刀路数。”
老爷子道:“看样子,这厮确是逃命撞到这里的,不是为我等的药而来。”
古亦梅“嗯”了一声,接着问道:“谢家过去与您有什么来往,爷爷从来没告诉过我。可有仇吗?”
老爷子道:“狗屁仇也没的!”
古亦梅追问道:“有大小过节吗?”
老爷子又道:“狗屁过节也没有!”
古亦梅见爷爷与谢家无仇无恨,却有气,知必有缘故,便不依不饶,道:“究竟有过什么来往?”
老爷子道:“梅子,说来话长!”
古亦梅撒娇道:“爷爷就长话短说嘛!”
古老爷子只好道:“四十年前,你爷爷仗着身上的本事,在江湖上撒开了漫走乱撞,到了建康。给一个老猪狗财主治病,不想知晓了他家的丑事,那老猪狗病治好了便想灭口。爷爷离开建康时,那断子绝孙的竟买了黑道杀手在城外埋伏。谢致一这个土地爷不知如何知晓了那家财主的奸计,便尾随护送你爷爷。杀手现身之后,姓谢的一口长烟宝刀帮爷爷料理了那几个江湖匪类。爷爷想索性回城杀那老猪狗满门,可那姓谢的怕事偏偏拦着,爷爷与他不欢而散。以后爷爷跟谢致一再也没见过面,光听说他有个儿子叫谢江舟,一直住在建康,而且生意做得越发大了。”
古亦梅道:“如此说,谢家与咱们古家不光有点儿过往,其实于我家有援手之恩。”
老爷子立即道:“爷爷疗伤解毒是尽良医的本份,从不硬充伤病家的救命菩萨;他谢致一拔刀相助是尽侠客的本份,也算不得对咱古家有恩!”
古亦梅道:“爷爷,看样子谢公子对这段往事并不知情,可见那谢致一不曾将那段往事说与他,并无挟恩索报的打算。”
老爷子想想也是,道:“嗯。梅子,咱们打早(吃早点)去吧!”
祖孙俩叫谢麟吃早饭时,谢麟道:“多谢,在下不想吃,想多练一会儿。”
古亦梅看谢麟面色,遂道:“谢公子可是急着报仇啊?岂不知饿练伤气,不吃饭怎么成?”
谢麟沉吟了一下,道:“姑娘说得是。”说完,他果真将刀入鞘,随了古亦梅进屋用饭。
吃过早饭,古家祖孙俩忙着将阴干了的草药切片,小雨也在前前后后打下手,只有谢麟片刻难安。屋中药香弥漫,他站了一会儿就踱出屋来,遥对建康咬牙切齿,洒泪长吁。不曾过了一柱香工夫,谢麟又去院内脱了长衣,抽刀出鞘使将起来。没练几个招式,听有脚步之声,谢麟收了式子,拱手道:“古姑娘。”
古亦梅不以为然道:“谢公子不知‘饱练伤胃’之说么?”
谢麟将宝刀往地上一插,苦着脸道:“古姑娘真不愧有家学的,将那许多规矩都记在心里。”
古亦梅道:“谢公子身负血海深仇,自然日夜想着手刃仇人。不过,方寸不宁如何练得内功?心躁气浮如何练得刀法?”
谢麟心里承认这美貌的姑娘语气虽冷,所说倒是在理。
古亦梅又道:“报仇之心过于躁急,练习拳脚刀剑是白出臭汗,修炼内功十九走火入魔,擘划报仇也不免失于操切。”
谢麟心知又是她说得有理,遂将刀入鞘道:“古姑娘见教得是。如此说来,是在下忒急了些个。”

第七日侵早,古老爷子、古亦梅和谢麟又来到那林间空地。见到那兀立的白玉釜,祖孙俩面上俱各有些儿变颜变色;而那白玉釜,有如自地下长出的怪物,则让谢麟想起七天前夜半的奇异遭遇。古亦梅掏出一个药包,将里头黄色药粉在空地边上转圈撒了一周。
离那白玉釜还有几步之遥,古老爷子就上下详细察看,又急不可耐围着那柱子样的物事转了几遭。显然没有发现纰漏,老爷子最后上前将右手掌贴在那釜壁之上,凝神片刻,面上终于现出一丝得色。
古亦梅扭头对谢麟低声道:“练药最须精细着,若有漏隙,且不说药料流失,便是釜内药料早早凉了下来,也便成了废物了。”
老爷子随后矮下身,对着玉釜根旁朝阳处发了两掌。那红壤被掌风掀起,露出两寸土下一个盖子和瓶口。看去是个白玉瓶,埋在土内。古亦梅走上几步,伸纤指将瓶盖揭起。
谢麟料想,这玉瓶便是接药之物了。
老爷子看一切就绪,便以骑马势站在釜旁,双手握住玉釜下方一个圆形白玉塞,运力拔出。只听“波”的一响,那股似香似辛似甘似腥的气味便在数丈以内弥散开来,较之七日前令谢麟百思莫辨的那种味道更烈。眼见一股青玉色黏稠的药液,缓缓从那出药口流出,一根线也似,自白玉瓶口落入。
老爷子蹲下身用细松枝挑了一点药液,送到鼻端闭了眼嗅过,又仔细观看了一番,然后从项后抽出一柄羊脂玉如意递给孙女,道:“得快些个!”
古亦梅接了,用如意在出药口轻轻刮拨药液。药液流得快了些,但祖孙俩仍显得颇为焦急。
古亦梅见谢麟不解,便解释道:“这药一凉便凝,出药慢了便有许多药冷硬了流不下来,白白费在釜内。再者,时间长了,这药味传将出去,也会将毒虫引来。”
谢麟问道:“能不能用火炙烤,不使药液凉下来?”
古老爷子拨浪鼓般摇头道:“不可,不可!明火于药效有碍,只能耗费精纯内功热之。这白玉釜乃是罕见的暖玉制成,可保温七日,是我老人家在昆仑山费时数月觅得,又费了数月功夫才藏在棺材里秘密运回的。”
老爷子说完便上前两步,跏趺坐在地上,双手抱定白玉釜,运功加温了。但见那白玉釜壁已在双掌之下生出红晕。古亦梅见了,显得十分不安。
谢麟转脸问道:“古老前辈这是……?”
古亦梅道:“七天前开始炼药时,爷爷就已耗费内功加热,这会儿玉釜一经打开釜内温度必然迅速降下,还得运功加热,但爷爷如再消耗,非大病一场不可!爷爷说我的“素女功”将将要练到五层,正在骨节眼儿上,说什么也不让我替他。”
这时已过了一柱香功夫,老人鬓上见汗。谢麟抱拳道:“古老爷子,晚辈愿运功热药。”但那古老爷子并未动分毫。
谢麟又揖道:“请古老爷子允晚辈运功热药!”老人仍然没任何反应。
谢麟扭脸觑了古亦梅一眼,突然间灵光闪现,道:“恕晚辈冒眛!”说完,他径自跨上一步坐到古老爷子对面,也运起家传内功,将双手缓缓放在玉釜之上。双掌之下,那白玉制成的釜壁渐渐泛红。
古老爷子收了功,正要对孙女说什么,便听孙女道:“毒物就要到了,爷爷得将松针镖备好了。”
他从袖中取出手巾,擦了擦额上的汗水,此时果有毒蜂嗡嗡之声传来。那毒蜂体大盈寸,尾针如锥,煞是厉害!老人自腰间囊中捏了几根松针镖在手,见数十毒蜂朝出药口冲近,老人手指一捻,松针镖射出,将数只毒蜂射中。死蜂落地,“嗒、嗒”有声。
毒蜂给暂时迫离,围着白玉釜高高绕圈子。那毒蜂越聚越多,少顷,便再一番冲下。古老爷子又甩手射落数只毒蜂。蜂群陡然上飞,兜了个圈子后猛地向白玉釜出药口俯冲下来,老爷子将一把松针镖迎头打去,这一次镖上贯了足内劲,穿过蜂群后仍带着锐声射向远处,一片毒蜂纷纷落地。
趁蜂群进攻受挫上扬,老爷子转眼看了一下旁边,只见药液仍在向玉瓶内流注,孙女正用如意往下刮,那个姓谢的闭目伸掌。他掌下玉壁居然红了碗般大小!那红色晶晶莹莹,煞是好看,似乎两朵粉红色莲花。
嗡声又至,古老爷子此番将两手所持松针镖迎着蜂群兜头打出,毒蜂吃松针成片击落,剩下的被打得四散。正在此时,耳中“哧、哧”连声,原来有一条漆黑色蜈蚣和一条土色毒蛇都挨了古亦梅的镖,正在辗转挣扎。
古亦梅喊道:“爷爷小心!驱毒散挡不住了,地上的也到了!”
老爷子问道:“药怎么样啦?”
古亦梅道:“再有一盏茶功夫便取完了。”
老爷子低头看腰际的镖囊中,松针镖已所剩不多。这时黑压压的蜂群再一次袭来,老爷子怒道:“虫蝥,找死!”说着双掌“呼”地推出,蜂群给打散,其中不少受掌力震荡而死,像弹丸一般往远处落去。刚刚对付了毒蜂,几只黑色毒蜘蛛和巨蝎已经偷偷爬到距白玉釜一丈左右,老爷子忙发射松针镖,将毒物一个个钉在地上。再远一些儿,空地周边草丛中、树枝上,五色斑斓,已有不少毒蛇环伺。
七日前,祖孙俩是用药味将毒虫引入药釜,毒虫够了以后,只要将极少数能爬上白玉釜的毒虫打落下去就行了。眼下则不同,那药已炼得熟好,配伍已不可稍改,倘若再有毒虫进入,药便成了废物。
祖孙俩深知,毒虫为药味诱惑,迟早会如疯似狂,不顾死活地大群涌上来。但凡阻住它们去气味源头的,不论是人,是兽,抑或是物,毒虫都会拼命咬蛰,其势不可以当。老爷子顾得上这边,就顾不上另一边,到那时,别说药,如不逃离便是三人性命也难保。
那谢麟自然知道药味对毒物的诱惑极强,也就注意到有毒物围拢来袭。因为分了心神,所发功力立即减弱,掌下的红莲立刻缩小。古老爷子见了,忙道:“专心运功,万勿分神,成败在此一举!”
谢麟听了赶紧凝神运功,那两朵红莲渐渐恢复到原来大小。
这时,四周林边的毒蛇、毒蜥、蜈蚣、巨蝎等好似约好了一般,一齐蠕蠕向前。光天化日之下,那蛇信吞吐、蝎尾高扬,俱都历历在目!
老爷子等毒物们离得稍近,两掌朝左右骤发,两侧的毒物立刻如扫荡一般退回,许多毒物被掌风击碎,汁液飞溅,好不恶心!前后两方的毒物乘机欺近,又被老人两掌杀伤不少,被迫退回。
四周的毒物被那药味招惹得如颠如狂,骚动异常。猛然间,毒物又一次向那药液层层叠叠涌来,将三人和那白玉釜围在小小的圈子里。老爷子才要发掌拼命抵抗,就闻孙女叫道:“药已装完!快走!”
只见古亦梅提起白玉瓶,盖好,紧抱怀中,喊道:“爷爷断后!”话未落音,她冲谢麟喊了声“快走”,便施展轻功朝来路方向树梢纵去。
谢麟已收了功,正在犹豫间,老爷子一把扯着住麟的臂腕,道:“呆子,等死么?”说着,带着他拔地而起。
此时,脚下毒物已然扑到,前头的有的竟腾空向三人跃起,成百上千蜂虫蝎蛇则撞在玉釜出药口处。老爷子探手入怀,掏出几个弹丸,道:“给你等吃个够”将掌中物狠砸下去。
一大团黄色烟雾随自地面弹起的掌风弥漫开来,把无数毒虫熏得死的死,晕的晕,逃的逃。一阵混乱之中,只听得老爷子一串开心解气的哈哈笑声自远处传来。

回到林边小院,老人对迎出来的小雨喊道:“快围着院子把驱毒散密洒两圈,有短漏之处,仔细你的小命!”
小雨应了一声,屁滚尿流取了药去洒。三人如风进了制药的草屋,老人一叠声催道:“快出药!快出药!”
古亦梅急忙捧了玉瓶,将其中药液向一排五个药钵中倾倒。老人运手如飞,将准备好的各味药粉掺入。倾至第五个药钵时,只见一枝玉簪随药液落入钵中,正是谢麟射入赤金龙口中那枝。见祖孙俩忙得不可开交,谢麟忍住没动。
那古老爷子全神贯注,两只手飞鸟翅膀一般,将备好的各种药粉与蜂蜜往五个钵内掺,掺罢顺手自钵中取出玉簪搅拌。钵内药液已极为黏稠,那玉簪晶莹通亮,老人显是在运动内功搅拌。五个钵内药液与药粉搅拌均匀,老人已是汗水淋漓。为不使汗珠滴落在药钵当中,古亦梅不断以汗巾为爷爷拭去面上汗水。
这时,老爷子一刻不停,用右手食指将第五钵内药液挖起鸡蛋大一块,两手慢慢一扯,那药渐渐拉长,细而不断。老人将药在掌心揉成一团,复将拉长,突然两手一抖,那药丝竟然“啪”地脆响一声折断。老人面露喜色,仰面慨然叹道:“天可怜见,今日到底给我老人家做成了!”
接着,他冲孙女道:“你也下手,都按此法,揉成两钱大小丸子!”
祖孙俩四只手飞鸟翅膀一般,一颗颗药丸从两掌间揉落钵中,“叮、叮”作响,如珠落玉盘。谢麟在旁看得目瞪口呆。
两人从两头的药钵揉起,各揉完一钵时,谢麟正在看得出神,耳听老人喝道:“你这呆子好没眼色!还不趁着药软,帮忙将药丸揉了出来!”
谢麟给唬了一跳,赶紧凑上前,伸手做那药丸。谁知老人又喊道:“那前两个钵子药液即刻就干硬起来,你却舍了,反凑在我老人家跟前揉这后头的,什么道理?”
谢麟忙不迭,硬了头皮走到古姑娘身边,换从第二个钵子揉起。动起手来,谢麟才发现,这丸子也得运功于两掌“劳宫穴”揉成,否则根本揉它不动,所以也颇消耗功力。又是两三炷香工夫,三人总算将五个钵子内的药全部揉成丸子,除谢麟揉出的大小不一外,算是大功告成了。
谢麟坐下才要说话,便听古亦梅道:“谢公子是想损自家功力么?还不将这丸药服下,立即练功!”说着伸出手,那小小的掌心之上有一粒豌豆大小赤色药丸,奇香扑鼻。
谢麟对这位古姑娘已是言听计从,忙道:“多谢古姑娘赐药!”就自那玉掌之中拈了药丸,送入口中,老老实实坐到一旁练功去了。
老爷子见此,极是舍不得那药丸,但谢麟确也帮助不小,只有忍下。
那祖孙俩也各自服了药,就地打坐。直过了半个时辰,先是古亦梅收功,睁开眼睛。另两人仍在练功,姑娘不敢有动。见那谢麟双目垂帘,眼观鼻,鼻观口,口观心,如同泥塑无二,一望即知是正宗功法,只是两手掐的诀姑娘不识。
又等不多时,两人几乎同时慢慢睁开双睛。
古亦梅疾步撩起门帘,出了屋,片刻后端着一盆融蜡进来。小雨随后端着一大锅沸水也进了屋。古亦梅将那蜡汁连盆放在沸水中热着,转身将案上第一个钵中揉好的药丸用那玉簪插起,浸入蜡汁。那药丸已凉,蜡水立即在外头凝上一层白色蜡衣。姑娘将包了蜡衣的药丸提出,晃了几晃,蜡衣稍凉,她立即将簪子拔出,趁蜡还软,纤指一捏将蜡丸上的簪空封严,双掌一搓,一粒圆圆蜡丸就制成了。
古亦梅两指拈起蜡丸冲着给爷爷一晃。老爷子一双老眼放光,这时只是死盯着那丸药,如同见了夜明珠一般,乐得合不拢口。古亦梅拿簪子上的凤头在尚软的蜡衣上压了个印,掉过簪尾一点,于蜡皮上凤头印下方又留下一个小坑,算是这药的记号。随即,她又将那蜡丸在一凉水碗中一涮,这才玉腕一转,将蜡丸丢给老爷子。
姑娘又扭身用玉簪插起一粒药丸,浸蜡、揉丸、封孔,转眼又一个蜡丸制成。
谢麟在旁观看,虽不似古老爷子那般喜形于色,心中也是畅快。他按古姑娘的话服药后练了近一个时辰坐桩,觉得内气果然充盈流行,又见古姑娘制那药腕心灵手巧,对她愈加钦服。
谢麟自幼很少出门走动,身边只有柳吟吟一个表妹,何曾遇到过古亦梅这般姑娘?她年纪轻轻,可武功、医术、阅历、美貌,尤其是临事的卓见,令他钦慕不已。他不禁暗自叹道:“造物所钟,独于伊人一身矣!”
老爷子旋观看旋道:“呆子,这只玉簪可有用了!《石宫保生圣方》上说,以赤金龙为主味制药,就是不能再沾个‘金’字。七日之前,你呆子射落那物,簪子落在釜中,簪子若是金银铜铁打造的,那药便毁了。沾药的非玉不可,且玉质愈佳,药质便愈好。呆子头一回戴这簪子,恰好撞到这里,正遇上那畜牲要逃,你呆子藏身之处偏能将它射回白玉釜内,这玉又是上佳的古玉,真是巧而又巧,巧而又巧!”
谢麟闻言道:“听前辈如此说,想想确是巧得很,也侥幸得很。万一在下的簪子是金银打造的,岂不闯了大祸?”
老爷子道:“你若毁了此药,我老爷子非要你的命不可!”
谢麟听了,正不好受间,那老爷子又兀自喜道:“这玉簪浸在药液中炼了七日,于药效不但无碍,反而大有助益。”
谢麟又道:“古前辈,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。”
老爷子听了更加高兴,捻髯大笑道:“天助!哈哈,天助我也!”
古亦梅接着问道:“爷爷,咱们给这药起个什么名儿呢?”
老爷子搔首道:“是呀,唤作‘天下第一解毒丸’便可!”
古亦梅道:“爷爷,炼这药多少艰难,你可别给起这俗里俗气的名儿。”
老爷子不以为忤,道:“那你就给起一个不俗气的吧!可有一桩,女孩儿家别给起个花儿草儿的,将我老爷子牙酸掉了!”
古亦梅道:“爷爷净欺负人!”
老爷子又笑眯了眼。
此时,谢麟战战兢兢叉手道:“在下愚钝,刚刚想出个苗头来,自觉冒昧,不知当说不当说。”
老爷子心情正佳,遂道:“有话便说,有屁便放!”
古亦梅有些惊讶地用眼梢觑着谢麟。
谢麟壮胆道:“不知‘白玉回天丸’几个字如何?”
老爷子口中念着“白玉回天丸”几个子,皱着眉琢磨着。
古亦梅忙道:“用白玉釜炼药,药名中取其‘白玉’;可解天下至毒,活人于必死,‘回天叟’药力回天,药名中取其‘回天’。”
老爷子摇头晃脑道:“‘白玉回天丸’,好名字!这药名起得甚好!白玉克赤金,‘回天叟’制回天药,看那萨满巫师忽儿乞又有何说,江湖上又有何说?”
谢麟松了口气。
老爷子开怀大笑,立起身,一手背后,一手捋髯道:“‘回天’克至毒。自那萨满巫师使赤金龙毒至今九年,我老人家多少心路,好容易盼到今日!好个‘白玉回天丸’,你这呆子还真有些儿门道!”

不多时,所有药丸都已包了蜡衣,亦梅告诉老爷子道:“爷爷,‘白玉回天丸’已全部做成蜡丸,均用玉簪打了凤头印记,第一钵内的上有一个圆点作记号,第二钵内的两个圆点,以下类推。就剩让小雨给涂上硃沙了。”说完,她将那玉簪递给谢麟,道:“谢公子,这只簪子今天总算壁还了。”
谢麟接过玉簪,双手拿近看着。睹物思人,母亲面容,慈祥端庄,似乎就在眼前,想到父母居然被害客死,心中悲恨充塞。突然,他发现自那簪尾尖端延至簪体隐隐有一丝金线,蜿蜒盈寸。原来的簪子并没有这一条金线。谢麟惊诧之下,仔细查看一番,确是母亲爱物无疑。
这簪形如普通的筷子,不同者惟端头镌刻一凤首,尾稍更尖而已。玉簪乃青玉所制,风格古雅,上无任何繁复花梢的装饰。那凤侧首开喙,极为生动,虽寥寥几刀,足见出自名匠之手。最难得的是那玉质,黄中透绿,如春水一般,温润幽深,令人难以释手。现在上面居然有了一条金线!谢麟忍不住用手指擦拭,那金色却是入骨的,无法去掉。
古亦梅见他擦那簪子,过来也见到簪尖的金线,问道:“原来没有这条线么?”
谢麟道:“原来通体并无一丝它色。”
古老爷子听了,道:“有什么异样么?给我老人家看看!”说着将簪子拿过,对着亮光转动,定睛端详片刻后他沉吟道:“莫非是‘沁’!”
谢麟和古姑娘如坠五里云雾。老人又道:“十九是‘药沁’。”见孙女和谢麟不得要领,老人又道:“玉之良者,暴露则吸纳日精月华,年久则为灵物;埋于吉地则吸收地石灵气,年久则有土沁;埋于恶地则受恶气之染,年久则浑而有垢;含于死者口中则吸入尸身死气,年久玉色有变,是为‘尸沁’;浸于血中则吸血腥之气,年久玉色有变,是为‘血沁’。这只玉簪虽然仅在药中浸了七日,但因玉釜中温暖,药力强烈,加上玉质上佳,居然也有了一丝‘沁’在内,难得!”
古亦梅问道:“如此说,这只玉簪已吸了药气在内?”
老爷子道:“不错。”
古亦梅又问道:“那么,玉簪是否也有了解毒之效呢?”
老爷子道:“只此一丝,效力多大尚不敢说,也许用内功相逼,药力能发得出一些儿。”说罢,将簪子还给谢麟。谢麟双手恭恭敬敬将簪接过,插到发髻上。

老爷子将孙女拉到屋外,低声道:“据咱们所知,前一条赤金龙是十年前在蒙古境内草原失去踪影的。照那呆子所说,现在是蒙古人在使赤金龙毒。不消说,那条赤金龙果然给那萨满巫师逮了制毒了。”
古亦梅道:“看来确实如此。”
老爷子接着道:“方圆两千里再无赤金龙的影子,谁让那巫师抓了一条制毒,咱们抓了一条制药了呢?现在,要验看这‘白玉回天丸’的效力,只能是设法从巫师那儿弄到赤金龙毒,或者在有人中毒后给人解毒。”
古亦梅道:“爷爷说得是!”
老爷子进而说道:“梅子,那咱们带上药出山解毒如何?”
古亦梅蹙眉道:“是该去,不过得押后半个月。龚老爷子和他那宝贝徒儿毛头身中奇毒,还急等着您去解毒呢!再有几日便没救了,爷爷难道忘了不成!”
老爷子问道:“那你和小雨去给那老杀材师徒疗伤,如何?”
古亦梅道:“我怕万一解救不下,有个闪失,江湖上又要嚼舌头了。”
老爷子直了眼睛道:“嚼什么舌头?”
古亦梅道:“说赤金龙毒一出,‘回天叟’一蹶不振,连给人解毒都不敢了。耽延了七八日,才叫孙女代为疗毒,终将一对师徒治死了。这一两年他们可曾少嚼舌头了么?”
老爷子听了,原地打了几转,道:“既如此,我自去救那老东西和那个狂妄的小东西;你跟着那呆子先求援,再去建康,摸准着蒙古人在何处!”
古亦梅瞪起眼问道:“我与他一起去?”
老爷子道:“非与他作一处不可!那呆子走到哪里,蒙古人便在哪里追着他使‘赤金龙’毒,我等才能使这‘白玉回天丸’。”
古亦梅扭头道:“我不放心爷爷。谁给爷爷做饭呢?”
老爷子道:“这个不消惦记,我在龚老东西那里,每日价还不是山珍海味伺候着么?”
古亦梅又道:“那爷爷就放心我了吗?”
老爷子道:“你们暂且在暗处求援手,人手多了,便不必藏着了,仔细着些儿即可,究竟还是在南朝地界。”
古亦梅颔首道:“话是不错,做起来谈何容易!”
老爷子道:“横竖得试试‘白玉回天丸’能不能解赤金龙毒。解了,四海之内再无爷爷不可解之毒,这‘回天叟’的名下不虚。这一两年的鸟气,我老爷子也受得够了!还有,爷爷给龚老东西、小东西二人解了毒之后,再来建康找你!”
古亦梅双手拉着爷爷的胳膊,娇声道:“好爷爷,人家一个姑娘与个男子作一处行路,不当稳便!”
老爷子除过吝啬,多年来最看重者有三:一是孙女儿,二是自家的名气,三是药。老爷子觉得自家的主意已将这三件事摆拨得面面俱到,遂道:“你这小脑袋瓜,加上爷爷传的武艺,照顾自家有余。再者说,我看那姓谢的呆子也不敢怎么。你只管与他去罢!”
古亦梅道:“好吧!我与他同去就是。”
老爷子肚内想的是,与谢麟作一处便可遇到使赤金龙毒的人,也便可试用“白玉回天丸”。古亦梅则晓得,助谢麟报仇乃是江湖正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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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风白云 September 13, 2010 at 3:06 pm

环境写得十分具体,让人身临其境。看来作者很会讲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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沧浪客 September 13, 2010 at 3:07 pm

文字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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幽谷芳兰 September 13, 2010 at 3:08 pm

毒蛇炼药写得太惨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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练家子 September 13, 2010 at 3:10 pm

作者是干什么的?看来会武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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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行家 September 13, 2010 at 3:11 pm

鄙人对那段历史感兴趣,相看看作者究竟怎么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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